客家肚兜

本文承蒙實踐大學服裝設計學系鄭惠美教授授權刊登(圖片涉及著作權,暫不刊登)，謹此致謝。

鄭惠美教授介紹

鄭惠美教授致力於服裝結構.版型變化和服飾文化研究，主要任教科目為中國服裝史、服裝構成表現技術和電腦打版放縮等課程。對於傳統服飾收藏和客家服飾工藝刺繡有深切熱忱，專注於民族服飾工藝技術的探究和書寫，相關專書出版《藍衫一襲》《儒式婚服研究與設計》《古典時尚•織繡風華》《客家纏花》《傳藝巧工叢書.織繡印染工藝卷》《【鹿港傳藝】謝雅秀繡線花》《臺灣民家收藏客家看花研究》…等20餘冊，推動物質文化研究融入教學、傳統工藝創新設計應用。創作方面曾獲多項榮譽，包括2021年全國消防人員服裝改款設計競賽優等獎，2022年台灣紡織研究論文發表會傑出論文獎、2023年中華民國總統府「立足台灣連結南島:原住民文化特展」西拉雅族傳統繡品創作展、2024年國際服飾學會International Costume Exhibition Award 歷史服飾重現獎。【以上資料來自實踐大學服裝設計學系官網https://scfd.usc.edu.tw/zh/faculty/hui-mei-cheng】

傳統客家風俗是一個非常保守的社會，婦女的服裝大都非常簡潔樸素，但是內在穿著的肚兜卻有非常精緻的圖紋刺繡，與外在質樸無華的服裝表現大異其趣。「肚兜」是古代人們穿著的貼身內衣，覆於胸腹的貼身方寸小布，歷朝各代男女內衣形制略有差異，名稱也不盡相同。「肚兜」早在漢代就有了，當時稱為「抱腹」，其後形制迭有變更，名稱也隨之不同，也叫做「帕腹」、「抱腹」、「心衣」，後世也有稱為「抹胸」、「抹腹」，明、清兩代多稱為「肚兜」，一般作成菱形，上端裁平、兩邊角上附有圈環，連接帶子繫於頸部，左右兩側腰角則有布繩在背後繫結，肚兜下端正好遮住肚臍和小腹。穿著肚兜在中國歷史中並非女子的專利，清朝徐珂著《清稗類鈔》〈服飾類〉中記載：「抹胸是胸間小衣，以方尺之布為之，束緊前胸，以防風之內侵，男女皆有之。」台灣早期閩、客族群皆有穿著肚兜的習俗，南部客家話稱肚兜為「肚褡」、北部也稱為「肚褡」或「肚圍」，老人家相信穿著肚兜有藏腹掩胸、防風寒內侵的作用，所以從前一般幼兒不論男女皆有穿著的習慣。婦女將肚兜視為貼身的裡衣，六堆地區的男子也有在逢年過節時穿著精美刺繡下兜的情形。肚兜通常都製作有口袋，可放置貼身的物品隱密而方便，北部客家地區有的婦女會在夾層裡放置兩枚銅錢，有象徵招財的意思。

壹、輪廓造型

台灣肚兜與大陸肚兜有明顯不同，台灣肚兜刺繡部份通常不直接繡在肚兜面料上，而是繡在各型的小布塊再綴縫於肚兜主布。肚兜通常使用菱形布片製作，下襬裁成圓弧如扇形，頂端裁掉截角並貼飾繡片作如意雲頭形或桃形，斜襟周邊貼飾寬度約為3-5公分左右的長布條並繡上各式圖案，肚兜左右兩側有「腰角」大多為扇形繡片，頂端領圍部份與腰角綴有圈耳或帶環以便穿繩繫帶或繫掛金屬材質的肚兜鏈；下端口袋通常為刺繡重點，口袋有單層、雙層或三層，口袋頂端有頂角飾片與口袋連接，接合處常以紅色絲線編結鎖邊刺繡綴縫，飾片的形狀有磬形（磬者慶也，有吉慶平安之寓意）、桃形（壽桃形，象徵長壽）、扇形或花瓣造型，內繡有蘭草、石榴、公雞、蝙蝠、蝴蝶等吉祥花卉圖案，有增加美觀與加強堅牢度的作用。

台灣地區婦女肚兜大都為單層或雙層布料結構，面料以棉、絲材質最多，因為貼身衣物所以吸汗、膚觸輕柔為主要考量，因此不論表層面料為何，裡布都為棉質材料。根據現存肚兜傳世實物分析，台灣地區婦女肚兜裁剪結構大致上可分為八片、十片與十二片等不同裁片數的組合。客家婦女肚兜的面料結構大都為八片或十二的組合，北部新竹客家部份地區有相當簡單的三片式兜面構成，除了肚兜本布之外，兜面上只有下端二層口袋貼布，其他部份皆以色線刺繡圖紋，是一種較為簡單的老年婦女的肚兜形態。

【圖1】扇形肚兜與各部名稱（國史館台灣文獻館收藏）

【圖2】肚兜面料片數組合：三片、八片、十二片（竹東、新埔、苗栗客家肚兜）

台灣地區傳統客家與閩南肚兜形式各有差異，下襬呈圓弧的扇形肚兜最為常見於台灣中部、南部，蘭陽地區的肚兜下端略寬而底部較為平直，左右兩端縮成帶狀；新竹地區的肚兜外型與蘭陽地區者較相近，但下端較窄、呈圓弧形，常使用單一色彩如細線描圖的刺繡方式裝飾肚兜表面。桃園、苗栗等北部客家地區，介於上述兩者之間，下端略窄但是底部有弧度或呈平直如蘭陽地區肚兜，兜面圖案滿繡為其主要特色。

【圖3】菱形與扇肚兜輪廓：蘭陽地區、北部客家、中部地區、南部地區

【圖4】台灣各地肚兜：蘭陽地區、北部客家、中部、南部地區（國史館台灣文獻館、作者收藏）

貳、北部客家肚兜

一、輪廓造型

北部客家婦女肚兜，在桃竹苗各地區輪廓造型各有差異之外，刺繡圖紋也有不同的特色。一般而言，日常生活所穿著的肚兜刺繡花紋較為簡單，但年輕女子則大都會準備精美刺繡的肚兜作為嫁妝。根據廖素菊女士〈台灣客家婚姻禮俗之研究〉（1967年）中提到客家新娘出嫁時要準備：「腹束肚兜一個，內藏曆書一本、桔餅兩個、冰糖一包、小境一面、洋銀一圓、及銅鉛各一」。曆書是取壓煞之義，桔餅表示大吉、冰糖取其甜蜜、小鏡象徵光明、洋銀圓代表團圓，鉛客音與緣相同，取有緣或緣份的意思，可見肚兜在客家婚俗中之重要性。北部客家肚兜的輪廓造型大都為菱形，內部刺繡花紋圖案新竹、苗栗甚至新竹新埔等地都有明顯的差異，但其中共同的特色就是線描式的圖紋描繪方式，刺繡用色單純、圖案繁複多變化而且幾乎滿繡整個兜面。

【圖5】新竹新埔、新竹竹東、苗栗頭份（陳達明先生收藏）

二、刺繡圖紋

（一）新竹地區

北部客家肚兜雖然造型略有差異，但其共同的特色就是刺繡用色、技法單純但圖紋豐富，精細繁複的圖紋幾乎繡滿兜面或只留下極少的素面布地。新竹客家肚兜的刺繡常使用單一色線，在素面（有黑、白、淺藍、淺綠或紫色）等絲質布料上以刺針勾勒出圖案花紋。兜面上只有下襬部份的雙層口袋是貼上布片其他部份均以刺繡圖紋替代貼飾布片。另外，有以少數顏色（2-3種）絲線，繡出疏落有致的細小花紋，呈現清雅秀麗的裝飾風格。

【圖6】新竹客家肚兜（國史館台灣文獻館收藏）

新竹新埔地區的客家肚兜與上述新竹市、竹東地區者，輪廓造型與內部刺繡圖紋又不相同。外型輪廓主要為菱形、下襬寬而平直，肚兜面料以米色或白色棉布為主，兜面上以10-12片飾布貼飾繡滿各式圖紋，有花鳥、蝴蝶、龍鳳、鳳凰、魚戲蓮、蝙蝠、花鹿、烏龜（象徵福祿壽）、雙魚八卦等等吉祥圖案。雖然使用簡單的平針、斜平針、接針、纏針等基本針法，刺繡用線配色柔和、協調，大多為同色調深淺搭配，沒有對比亮麗的誇張顏色，但細緻精巧的圖紋佈滿繡整個兜面，整體呈現出繁複縟麗的效果。

【圖7】新竹新埔客家肚兜（國史館台灣文獻館收藏）

（二）苗栗地區

苗栗客家肚兜的輪廓外型雖然也屬於菱形，但是下襬圓弧的造形與新竹地區底端平直的形態有很大的差別。肚兜面料也是以棉布為主，色彩都是淺淡的米色或白色，刺繡圖紋多為吉祥花鳥，主要有鳳凰、牡丹、喜鵲、梅花、蝴蝶、蘭花等圖案。刺繡針法和新竹新埔客家肚兜一樣技法單純，但是以針代筆的方式繡出精巧的細緻的圖紋，兜面上只留下一小部份的空白素地，其餘幾乎覆滿細碎的針黹繡紋。刺繡絲線色彩幾乎都是使用黑色或藍色深淺色系搭配，使得細緻精巧圖紋更顯得清晰明朗。

【圖8】苗栗客家肚兜（陳達明先生、國史館台灣文獻館收藏）

苗栗客家和新竹新埔婦女肚兜有一個重要的共同特徵，就是在背面頂端都綴縫有一片與前兜面相同刺繡花紋的小飾片，形狀大小各不相同，沒有一定規製，這是其他地區較為少見的特殊形態，也是北部客家肚兜的重要特色之一。然而，苗栗和新竹新埔客家婦女肚兜背面的圖案還有一個奇特的現象，其雖然與正面圖紋大略相同，但是圖紋造型卻是上下倒置的。因為肚兜此種服飾已經長久不再被穿著使用，所以就算是80幾歲以上的老人家也幾乎沒有過穿著的經驗，因此無法得知其真正用途與意義。倒是有人認為可能是夏季天氣炎熱，在房間室內將肚兜頂端下翻乘涼，或是因為肚兜脫掉時，都是先解下領部的掛帶，因為翻下領緣部份時所見到的圖案就會呈現正確的形態，此種微妙的作用假設都是一些綺麗的遐想、無法獲得證實，在文獻資料上也未發現有相關的記錄，有待日後更深入的研究。

【圖9】苗栗客家肚兜（背面、反折上緣、圖紋細部）

三、護腹片

肚兜的造型除了扇形、菱形之外，還有一種連接於肚兜下方的長方形護腹片。光緒24年（1898）《新竹縣采訪冊》〈風俗‧土著風俗〉中記載：「男女皆必施肚兜，鑽花疊繡，不習鍼黹，文士或稱厭之，沿邊略釘馬齒而已。肚兜有方布下垂如帷者，謂之肚裙，村莊之人最喜設，可以蔽下體，城市則少矣。」由此可知此種護腹片由來已久，只是多見用於鄉村。根據收藏家的傳世實物提供，客家肚兜附有護腹片者，上半部有兩種不同的類型，一種是苗栗客家肚兜的形式，另一種則是新竹新埔客家肚兜的樣式，而在台中東勢地區客家莊亦有類似的傳世文物。

【圖10】苗栗南庄田美村客家肚兜與護腹片（陳達明先生收藏）

【圖11】新竹新埔、台中東勢客家肚兜與護腹片（陳達明先生收藏）

參、南部客家肚兜

關於南部客家婦女是否有穿著肚兜的問題，曾經引發多方討論。經由拜訪多位資深的台灣傳統刺繡服飾收藏家，提及關於六堆客家肚兜的問題，他們都一致表達肯定的態度。幾位收藏家提供了數件在六堆、美濃地區購藏不同刺繡風格的客家肚兜，同時屏東竹圍村的江姓進士後代曾將家傳的古文物捐贈給當地的文物館，其中即包含一件繡花肚兜，筆者亦在屏東五溝水地區收集到一件將近百年的客家婦女嫁妝肚兜，就此相關之六堆客家肚兜傳世文物作分析介紹。

根據所得到的傳世實物比較，將六堆客家肚兜以刺繡用色、技法與裝飾圖紋大致可分成三種不同的風格系列。第一種是紅色系底布刺繡花葉捲繞圖紋系列，第二種為藍色辮繡圖紋系列，第三種是盤枝花紋加上十字繡圖案系列。第一系列的底布以紅色或橘紅色為主，最大的特色在花葉盤繞的捲曲刺繡圖紋，其中的喜鵲、魚龍、蓮花圖案和刺繡技法與國史館台灣文獻館、收藏家陳達明、楊昭賢、許朝南等人所收藏品的六堆地區「花鳥魚蓮」劍帶的刺繡圖紋、技法皆頗為類同，比較其花朵盤繞的形態、魚龍與花鳥的造型相似度頗高，同時其刺繡針法使用相同的圈金、搶針、打籽技法更是六繡品中常見的針法。擁有四十多年台灣刺繡文物收藏經驗的許朝南先生特別指出，其所收藏之「八卦太極彩繡肚兜」應係出自客家富貴家庭，其中所刺繡的八卦太極圖紋是為祈求辟邪、鎮煞、健康保平安所特別縫製的並非乩童所用。尤其是肚兜斜襟內側的牡丹、菊花彩繡配飾部份，與北投文物館之「紅綢地喜鵲魚蓮肚兜」有相同的圖紋造型與配飾方式，飾其他地區所少見的裝飾風格。

【圖12】紅綢地喜鵲魚蓮肚兜、白綢地魚戲蓮肚兜、八卦太極彩繡肚兜（北投文物館、許朝南先生收藏）

第二種為藍色絲線辮繡花鳥或魚蓮圖紋系列的肚兜，台灣民俗北投文物館和收藏家、朱陳耀、許朝南、陳達明先生皆有類似的收藏品。其中花鳥圖紋使用的藍、黑兩色繡線搭配的紮實辮繡技法，周邊配飾戳紗挑花刺繡八角花圖紋，呈現出優雅調和、不矜誇的裝飾風格。「辮繡」是鎖鏈繡技法的一種變化，將鎖鏈繡針法繡得極為細密則稱為辮繡，使用同色系深淺不同的繡線，變化出圖紋立體、明暗的效果。在藍色絲線辮繡肚兜中可看見鯉魚、蓮花和魚龍的造型與前列「白綢地魚戲蓮肚兜」有類似的鯉魚圖樣造型。

【圖13】六堆地區辮繡肚兜、下兜（朱陳耀、許朝南先生、陳達明先生收藏）

筆者於2006年二月在屏東縣萬巒鄉五溝水村民家，購得一件白色絲質面料的精緻辮繡肚兜，該件肚兜原屬於一位嫁入閩南家庭的陳姓客家婦女，雖然製作者已經去世（若在世年齡已超過百歲）其後世子孫說明是曾祖母年輕時親手繡製的嫁妝。此件肚兜的繡片配置形式較接近於台南、高雄地區之閩籍婦女肚兜，但比對六堆辮繡肚兜則可清楚看出使用相同的刺繡技法與配色方式。

【圖14】六堆地區辮繡肚兜（收集自屏東縣萬巒鄉五溝水村）

第三種為盤枝花卉肚兜系列，其兜面的主要刺繡圖案於口袋、上端領緣飾片以及腰角等部份，大致為線描式的折枝花卉，圖紋盤繞卷曲、色彩柔和協調，搭配部份的十字挑花刺繡在斜襟部份或在綁帶末端，呈現出六堆地區特有的細碎盤枝捲繞花紋以及參有與平埔族文化交流遺風的十字繡紋飾。

【圖15】六堆肚兜之盤枝花紋系列（北投文物館、陳達明先生收藏）

六堆客家肚兜的刺繡圖紋大都較細碎而花卉枝葉造型多盤繞，除了第一系列有較鮮麗的底布與刺繡配色之外，其餘者皆用色單純沈穩，雖圖紋豐富但造型配色多內斂而含蓄。屏東竹田客家文物館典藏之江昶榮客家進士後代所捐贈的肚兜，輪廓外型屬於扇形但下襬部份略呈窄弧形，所使用的色彩屬於深淺搭配的藍色與黑色，其中花卉、鳳鳥圖紋有如線條勾勒般捲曲盤繞，與上述幾種裝飾圖紋風格雖不完全相同（較接近苗栗客家肚兜的形式），但同色調的單純黑、藍色彩搭配和不繁複但不矜誇的圖紋造型構成，與第三系列肚兜有類同的刺繡技法與裝飾風格。

【圖16】屏東竹圍江昶榮後代捐贈之肚兜（屏東竹田客家文物館收藏）

在質性研究的理路中，有「實證」和「否證」的原則。奧地利的學者卡爾‧波柏 Karl R.Popper 曾提出一個邏輯實證論的「否證原則」。例如，有人觀察了許多天鵝，發現所看到的天鵝都是白色的，因此就提出一個「全稱判斷」，認為「天鵝是白色的」。但是卡爾‧波柏Karl R.Popper認為那並不足以證明天鵝就是白色的，因為只要我們發現一隻黑天鵝，便可以立即否證這一個命題。同樣的道理，雖然過去有學者曾經做過研究，提出「六堆客家婦女不曾使用如同閩籍婦女用的肚兜」的論點，但是目前台灣不只一位收藏家手中持有六堆客家婦女肚兜的實物，也有文物館收藏有客家婦女捐贈的傳家肚兜，如此的例證雖然不足以「完全」證實六堆客家婦女確實有穿著的肚兜的論點，但是似乎也足以打破過去“六堆客家婦女不曾使用如同閩籍婦女肚兜”的「全稱判斷」論點。雖然質性研究不是實證研究，無法以實驗來支持或從理論演繹來否證以往的說法，但是只要有一件傳世實物存在、一個田野報導人的口述說明就是一個重要證據，就像「一隻黑天鵝」的存在一樣，可以否證既往的判斷與立論。今日所聚集的資料或許尚無法完全、充分證實六堆客家婦女在傳統生活中確實有著用肚兜的事實，但希望藉由不斷的努力將片段的、散佚的資料發掘聚合，以待日後有更多的佐證資料被蒐集匯整，能一點一滴地拼湊、還原歷史的真實面貌。